杭州亚运会田径赛场。吴煌　摄

　　不久前的杭州亚运会田径比赛，能容纳八万人的大莲花，几乎每晚都坐无虚席，声势超过奥运会。

　　其实不管你承认与否，田径作为运动之母，距离现在的普通人，尤其是年轻人越来越远。

　　作为曾经最大众化的体育项目，田径近50样玩法，现在普通人会耍一招半式的，大概只有短跑、跳远、中长跑等少数。

　　链球、撑杆跳高，要么小众，要么高冷。前者要求有足够的吨位，后者对场地、器材和身体素质都有很高的门槛。

　　三铁（铅球、铁饼和标枪）和跳跃，上世纪90年代之前校运会和职工运动会上的大众项目，对90后和00后来说，有点陌生和遥远了。

　　笔者接触的70后、80后、90后里，70后对铅球还有印象，80后基本没碰过标枪铁饼，90后对跳高跳远只是个观众。

　　这些项目在大学和中学的校运会上还是常规项目，参赛的同学，那一身功夫是怎么学会的呢？

　　回答是，可能是体育老师个别辅导，或者同学们私下拜师学艺。反正体育课没教过，也不会教。

　　一

　　八十年代，孩子们在简易球台上打乒乓球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
　　80后之前的人走进现在的大、中学校体育课，很可能会陡生“子在川上曰，逝者如斯夫”之叹。

　　时光倒流四十年，当年的学校体育课，是扑面而来的军体色彩，一水的亚运、奥运基础项目，游泳除外。

　　那时的运动会没有游泳比赛。对农村娃来说，游泳是一项基本生存技能，无师自通，一色的狗刨式，只练不赛。

　　八十年代的校运会上还扔手榴弹，一斤或两斤重的木柄手榴弹，比谁扔得远。《亮剑》里李云龙一声令下，独立团战士们用最快速度把一篮子的手榴弹都喂敌人的那种。

　　不知道三四十年前城里中学的体育课教哪些。我就读的乡村中学，体育课上硬菜是三大球两小球、田径的跑跳掷和基础体操，开胃小菜是老鹰捉小鸡、贴炊饼之类游戏。

　　那个年代校运会上最出风头的同学来自校田径队和篮球队、足球队，他们通常生得骨骼精奇，定期训练，校运会的各项冠军被他们承包。

　　比他们略逊一筹的，就是各个班的体育积极分子。他们喜欢运动，个别的也有一技之长，比如有人乒乓球打得好，有人长跑有天赋。

　　更常见的情况是，班主任相信身大力不亏，班上牛高马大的同学，理所当然是出征校运会、为班争光的中流砥柱。

　　八十年代，小朋友们“骑大马”。图源：视觉中国

　　九十年代之前的校运会，是全校生活中的一件大事，参与感很强，同学们不是运动员就是观众，作文写得好的，负责给广播台写稿，当场读出来，也是为班级争光。

　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体育课比较粗放，不如现在精准、细分，但体育课学以致用，校运会上比的，就是体育课上教的。

　　班主任默认自己班上的体育积极分子一通百通，所以一个人会报几个项目，会跑的不会只跑一百米，擅跳的不会只跳远，力气大的不会只扔铅球。

　　像我这样身高、体重都是平均值，因为经常参加劳动，力气比普通同学大不少，从中学到参加工作，各类运动会上短跑、跳跃、三铁、三球都不陌生。

　　某一年的高校教工运动会上，我收获四个亚军。某年的省直机关公务员体质测试，还拿过握力冠军。

　　三四十年前还是物质贫乏的年代，校外体育培训机构还没诞生，社区或业余俱乐部还很稀罕，体育爱好者当然也不可能通过网络、视频自学成才。

　　同学们体育技能的入门，都来自于学校的体育课，都是体育老师教的。只有极个别的属于家学渊源，比如父母或哥哥姐姐是练家子，耳濡目染就会了。

　　进了大学后，感觉公体课并不比中学时高大上很多，只是器材高级点，技术上抠得更细，跳高从跨跃式变成背越式，双杠上做个团身滚翻之类。

　　至于三大球，如果入选班级或者系队，就有教练定期来操练，除了练技术，还讲究点战术，不能像过去纯粹野路子了。

　　传说中体育老师背一筐球，把学生分成几个组，开始讲几句，结尾讲几句，中间同学们放羊、老师自己树荫底下纳凉、打盹的事，偶尔也有。

　　那倒不是老师偷懒。我们分组比赛，老师也帮不上什么忙，为什么不乐得个逍遥自在呢。

　　二

　　小学校运会。拍友 刘吉利 摄

　　和父母一辈比起来，新生代的体育课有天壤之别。除了应对中考和体测的那几样，几乎每个学校都可以因人施教，因地制宜，特色体育搞得五彩缤纷。

　　世纪之初，棋牌、武术、健美操、轮滑之类就陆续走进大中小学校，这二十年，击剑、赛艇、马术、冰雪、攀岩也登堂入室。

　　游泳不再是无师自通的狗刨式救生技能，而是绝大多数同学的中考选项，大家的姿势都整齐划一，一看就是系出名门。

　　杭州还有学校组建自行车队，漂亮的公路车、潇洒的骑行服，上路时煞是亮眼。

　　台州有个中学别出心裁把藤球当成特色体育，国家队曾以他们校队为班底。杭州有所学校的体育社团成立了板球队，让这个全球第三大运动落地生根。

　　跟上一代人的简单粗放的军体类特色相比，现在的体育课融体育、文化、艺术于一体，竞技与休闲两不误，既团结紧张，又严肃活泼。

　　随之而来的变化是，过去重体能、重对抗的运动特色逐渐弱化，从田径的三铁、跳跃到体操的双杠、跳马（跳山羊）等慢慢淡出。

　　浙大毕业的95后W同学说，三铁之类他都没碰过。他说，扔铁饼标枪有危险，同一块体育场，可能好几个班级同时上课，铁饼标枪怎么扔呢？

　　说来也是，我记得自己的中学校运会上，体育老师的儿子天赋异禀，标枪比赛一鸣惊人扔出五十多米，一下插在篮板上（那时的篮球架是木板的）。

　　杭州亚运会的链球比赛，有个投手操作失误，误伤了边上的裁判。专业比赛都有安全隐患，别说学校体育课和校运会了。

　　温岭一小学的学生们正在学习攀岩课程 拍友 徐伟杰 陈榕 摄

　　当然，体育老师的解释更有说服力。传统体育课上那些内容被更新换代，是社会变迁的一部分，有社会、学校、家长、学生各方面的原因。

　　浙江某高校体育老师X老师从事公共体育教学近三十年，自己当年练短跑，业余踢足球、打羽毛球，对两代人、两个时代的体育课的巨变有直观的感受。

　　X老师觉得，过去的体育课，强调军体，还有体力劳动属性，偏重体能、对抗，确实能提高身体素质，培养吃苦耐劳精神。

　　要论吃苦耐劳，现在的专业运动员不如前辈，现在的学生，也的确不如上辈。像三铁、跳跃、体操，现在很多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无法承受，他们的兴趣也不大。

　　当然，那些苦大仇深简单粗放的项目，除了有一定的危险性，运动体验也不如现在的新兴运动，说白了，就是没那么好玩。

　　对普通人来说，从事一项运动，培养一种爱好，快乐和健康肯定是第一位的，即使是想寻找刺激、挑战极限，如果以牺牲健康为代价，都不值得提倡。

　　过去之所以流行这些项目，既受时代所限，也跟普通人的选择有关。马术、冰雪、赛艇、击剑、轮滑、攀岩之类，现在很大众化的休闲体育，那时对普通人来说如天方夜谭。

　　现在台球是很普及的休闲体育，三四十年前在小城镇有种类似的，叫康乐棋，不过击打的是大号的中国象棋。

　　笔者跟其他一些中小学和大学体育老师交流时，大家也感慨，现在的学生太幸福了，拜社会发展、生活水平提高所赐，可以选择的体育活动丰富多彩。

　　如今学生要培养一项体育特长，学校体育课只是众多平台之一，家庭和社会上还有无数的选择。

　　比如越来越多的95后、00后投身冰雪、网球、街舞、轮滑、攀岩运动，就是靠家庭投入，有的把兴趣培养成了专业，练成了奥运冠军。

　　三

　　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新增五个项目

　　学校体育课沧桑四十年，跟奥运会的历史演变几乎同步。

　　国际奥委会不久前确认，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上，将吸收棒垒球、棍网球、板球、壁球、腰旗橄榄球五个新成员。东京奥运会和巴黎奥运会上已经增加了新丁棒垒球、空手道、攀岩、冲浪、滑板和霹雳舞。

　　2024年巴黎奥运会32个大项，329个小项。而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，还只有23个大项，221个小项。时光倒流40年，从规模到内容，都是惊天巨变。

　　奥运会项目40年的演变，也是从传统的军体、体能、单打独斗，向休闲、时尚、技巧、团队型蜕变。

　　就连国际奥委会喊了一百多年的口号，也从更高、更快，更强，增添了更团结。

　　世道在变，人心在变，奥运会也得改变。

　　国际奥委会越来越感觉到，传统的玩法跟不上时代，满足不了年轻人的口味。

　　食不厌细，脍不厌精不是褒义词，吃得太精太细，可能比粗茶淡饭五谷杂粮年代反而多了烦恼和毛病，但没几个人愿意回到那个年代，无非是体验生活，忆苦思甜。

　　40年前学校体育课培养出来的学生，力量和吃苦耐劳精神是比现在的年轻人更好，比如引体向上嗖嗖嗖拉上十来个。但除了跑步，估计没什么人会把投铅球掷标枪，或者跳高跳远当成一辈子的爱好。

　　杭州亚运会滑板赛场。 王夷 摄

　　奥运会遭遇的问题跟学校体育课一样。不少最传统、最基础项目，正日益远离普罗大众，远离现代生活，面临迭代和淘汰。

　　这些项目缺乏体验感，没观赏性，也没什么市场潜力，长期的专业训练还得承受伤病等风险，当然不受年轻人待见。

　　回望40年前的奥运会项目，至少有一半现在只适合出现在纯粹的竞技舞台。

　　我认识的大部分奥运会、亚运会冠军，一旦退役就跟自己的专项再也不见，就跟我们一旦结束高考，中学课本上的大部分知识都会如数奉还给老师一样。

　　那些奥运会、亚运会冠军退役后，业余爱好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，看足球篮球比赛，自己打网球，跑步，游泳，骑车之类。

　　一个两届奥运会举重冠军，退役十多年后，戏称自己一个煤气瓶都扛不动了。今年天津跳水热，大爷队伍中，没见过哪个前专业跳水运动员去再试牛刀。

　　城市化、社区化的大趋势下，年轻人不再满足于运动的整齐划一和简单粗暴，更想展示个性，追随时尚，更轻松更愉快。

　　避免身体冲撞、讲究技巧的腰旗橄榄球进入洛杉矶奥运会，幕后最大推手就是对抗最激烈、危险性最大的美国职业橄榄球。于是电子竞技进了亚运会，某一天飞盘进入奥运殿堂，也许水到渠成，而举重、拳击、现代五项甚至乒乓球被礼送出境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。

　　作为观众，作为商家，运动的趣味性、观赏性、普及性和低门槛高于一切。

　　对年轻人来说，霹雳舞、滑板、攀岩、冲浪之样的运动，远比举重、拳击、柔道、摔跤、现代五项、田径的50公里竞走有趣。板球、棒球、壁球的商业价值也比奥运大家族老三件大得多。对社区家庭和个人来说，进入的门槛也不算高，最符合奥运会新增加的口号——更团结。

　　从个人体验来说，体育课的沧桑四十年，像流水带走像光阴的故事，改变了我们。从奥运会项目的演变看，则无非是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。

　　曾经熟悉的体育课离我们渐行渐远，而高大上的奥运会却离我们越来越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