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回溯。37年前的1981年。北京体育馆路上的人民体育出版社,多少双眼睛直勾勾盯着。来了,来了,飘着油墨香的新书出版了。不算厚,总共也就七万多字。
第一次印刷,3万册。早就预订得差不多了。车子出了出版社后,半路又被“拦劫”了一部分,真正摆上书柜的寥寥无几;很快,正在召开的全国妇女大会,一下子又要了2万册。
一时,洛阳纸贵。火速加印。谁也想不到,之后几十年间,这部报告文学长盛不衰,成就了历史经典。
这究竟是怎样一部不朽的文学著作?它的书名叫《中国姑娘》,作者鲁光。中国三四十岁的青年应该都记得,大多人在教科书上还与之邂逅过。这部报告文学,不啻影响了中国一代人。
“团结起来,振兴中华”
浙江永康。远处险峰石壁、山石嶙峋,近处绿水青山、风光旖旎。著名的方岩景区附近,有一座独门小院,这便是“五峰山居”。主人正是鲁光,中国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。
这里是他的故土。暮春的午后,当我们走进这座小院时,年届耄耋的主人健步迎将出来。头发已灰白,精神仍矍铄。没错,有着一股体育人特有的英武之气。
回眸过往,无论如何绕不开中国女排。说到中国女排,鲁光的眼睛亮了、话匣子大开,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近四十年前——
1980年。鲁光时任国家体委宣传司教育处处长。他还有一个身份:业余作家。鲁光关注中国女排许久了。那几年,主教练袁伟民与女排姑娘心气都很高,劲儿也足,已经在世界赛场上崭露头角。而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,处于彷徨之中,百废待兴,亟待一种精神提振信心。冥冥之中,鲁光感到这帮女排姑娘与中国的命运,紧紧地拴在了一起。
是啊,此时此刻,是何等盼望中国女排的崛起!早在之前的十多年,兼任国家体委主任的贺龙贺老总说过:三大球不翻身,我死不瞑目。他是带着遗憾走的……鲁光的“冥冥中”,与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不谋而合。当年,北大邀请女排姑娘做客,地点在大礼堂。结果,消息传出,现场人山人海,甚至没有留出一条人行通道。鲁光回忆说,好多姑娘的鞋子都被踩丢了,最后挤进大礼堂的只有队员周晓兰。在大礼堂的台子上,周晓兰被众人仰面抬起,一次次往上抛。现场,响起异口同声、透彻天际的声音:团结起来,振兴中华!一遍又一遍,经久不息。
鲁光怎能不动情?他被深深地感染了。
“有种的出来”
鲁光总想为这帮可爱的女排姑娘写点什么。
1980年,他来到国家体委秦皇岛训练基地。有次,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,“有种的出来!”他问袁伟民是怎么回事。袁伟民笑笑道出了来龙去脉。原来,当时国家女篮、女排都在秦皇岛外训。两支队伍泡在海里“打水球”,既是游戏,又算训练。结果,女排姑娘输了。输了又不服气,于是喊话再次约战。“有血性!”鲁光暗忖。
鲁光回忆,当时社会舆论有一种倾向,“中国的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”。在鲁光看来,中国运动员、尤其是充满朝气与拼劲的女排选手们,就不是这个样!1981年,他应袁伟民的邀请,到湖南郴州国家女排训练基地体验生活,一待就是半个月。那时,生活条件很艰苦,训练环境也不好,但姑娘们的斗志十分高昂。在郴州期间,鲁光经常与姑娘们交心。队长是27岁的曹慧英,一堂高强度的训练课后,老伤未愈又添新伤,常常是血淋淋的,脸色苍白,被调侃为“祥林嫂”。曹慧英就反驳,“祥林嫂是旧社会被迫害的,而我是自己要练的。”
留给鲁光深刻印象的还有队员杨希。训练中,她的大腿肌肉拉伤,躺在床上起不来。她真诚地告诉鲁光:“决不能让母亲来探望。如果见了这样的场景,非得哭着把我领回家。”
鲁光说,姑娘们也有乐的时候。打了教学赛,或是训练完了,有时会集体拽着教练袁伟民的双手、双脚,高高地往上抛……后来他才知道,这也是姑娘们减压的方式。素以严肃著称的袁指导,让她们既爱又“恨”,而在抛起、接住的过程中,师徒之间似乎变得更为融洽。
陈招娣与“三练三走”
在与女排姑娘的交往中,陈招娣是比较特别的一个。她是杭州人,浙江老乡。“因为都是一个省的,多了一份亲近感”,鲁光如是说。
在鲁光眼里,陈招娣长得比较秀气,但个性倔强,训练场上是拼命三郎。有一次在北京体育馆训练,大家练得比较累,袁伟民问要不要加练,她主动报名。加练的内容是“喂”与“接”15个球。扔过去的要接住,接不住就算负一分,练到第9个时已经受不住了,想走。袁伟民说,你要走就走,明天开练,第一个练你!陈招娣还是坚持继续练,练着练着又受不了。因为练不好又是负数,结果是越练越多……“三练三走”,最后还是练完了。
这个情节,在鲁光先生的《中国姑娘》中,有极为传神的描述。
陈招娣的另一段故事,则被鲁光写进了《敬你一杯酒》中。1981年,中国女排在日本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。其实,早在第一局比赛时,她的腰就严重受伤了,只是忍着没有吱声,咬着牙关坚持。她说即便腰断了,也要把奖杯捧回去。打完比赛,陈招娣已经没办法自己下场,即便上下车都要人搀扶。晚上,在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庆功,袁伟民发现队员少了一人。此刻,陈招娣正躺在二楼的床上动不了。袁伟民端起酒杯,蹬蹬蹬上楼给这位特殊的功臣敬了一杯酒。陈招娣特别感动,“袁指导,谢谢”,说完就哽咽了。
一晃三十年多过去,鲁光早就退休了,而陈招娣已经是将军——她是新中国体育界第一位女少将。2012年,伦敦奥运会期间,北京电视台办了档节目,叫“鲁光口述历史”。鲁光动情地讲到了那段往事。节目播出后不久,陈招娣打来了电话,“我看哭了好几次”,她最后提了个要求,“能不能把这期节目帮我刻录个光盘”。鲁光欣然应允。
同一年,鲁光正好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画展,他给陈招娣也发了邀请函。她如约而至。鲁光还写了副书法“中国姑娘”送给她。没想到,这居然是这对浙江老乡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2013年4月1日,罹患癌症的陈招娣救治无效逝世,终年58岁。鲁光说,或许出席画展的开幕式,是招娣向老友告别的特别方式;他又听说,逝世前不久她还专程去了趟福建漳州国家女排训练基地会了老友。她这一辈子,于女排是怎样的深情厚谊?!
让鲁光后悔莫及的是,陈招娣惦记着的“鲁光口述历史”光盘,一直到她逝世后才送到。而作为这段历史亲历者之一的招娣,却已经孑然远行。
小书房与大作品
与陈招娣,与曹慧英、杨希、郎平,包括张蓉芳、周晓兰、孙晋芳、朱玲等等,鲁光与这些可爱的女排姑娘,在采访的过程中、在朝夕相处中,结下了深厚的情愫。
当年,为创作《中国姑娘》这部报告文学,他与每一位女排姑娘,不止一次地采访、谈心。最后只剩下张蓉芳。“我给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。”“行,就一个小时。”“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?”“你挺傲的,但你很拼。”张蓉芳的眼睛亮了,接着又眯成了一条缝。两个人居然谈了三个多小时。
还有一位是周晓兰。鲁光与她谈得很投机。最后,她甚至将日记本都拿了出来。俩人拉了勾,“只许看,不能写,更不能外传”。鲁光花了一个通宵,读得津津有味。
当鲁光积攒起几箩筐的素材时,他动笔了。内心,似乎有着厚积的岩浆即将爆发。然而,毕竟当时只是个业余作家,并没有大块的时间。白天上班,只有早、晚的时间;住房逼仄,卧室兼书房,唯一的书桌与正在上学的两个女儿共享。因此,只有孩子上学了、放学后女儿们做完功课,这张书桌才真正属于作家。
那是1981年的夏天。鲁光给自己定下了规矩:每天必须完成3000字的创作。完稿后,最初在《当代》杂志发表,引起极大轰动。全国有二十多个省(市、自治区)的党报进行连载,包括《浙江日报》。很快,人民体育出版社出了这部7万余字的报告文学。不久,日译版也出版了,书名改成了《红色魔女》,同样引起了较大反响。鲁光回忆,那时收到的读者来信,足可以装上几麻袋,还有可爱的女读者寄来照片以及求爱信。
鲁光说,女排姑娘夺得世界冠军,在改革开放之初,这是最提神的事儿。《中国姑娘》则是传递了这种精神,起到了催化之效。
永远的中国姑娘
《中国姑娘》让鲁光一夜成名,他与中国女排,也由此结下一辈子的情谊。
无论是出任中国体育报社社长,还是人民体育出版社社长,他的眼睛与笔从没有离开过中国女排。继《中国姑娘》《敬你一杯酒》后,鲁光为中国女排还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,如《投她一票吧》《爱情,请你慢点来》,以及《中国男子汉》等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两次获得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。他的作品,被杂志社、报社争相约稿,彼时极少有稿费,更多是一些实物,如笔记本、钢笔等,羊城晚报社的稿酬还有过一只女表。
时光荏苒,三十多年白驹过隙。鲁光说很欣慰,推动社会文明与进步的力量中,有着女排精神的一分子。2016年里约奥运会期间,中国女排再次打进了决赛。恰巧是巅峰之战,鲁光外出“打的”,就连司机都十分关心结局。鲁光亮了身份,又宽慰司机:“我们一定会赢回来的。”司机执意不肯收钱,只说了句:“给郎平郎指导问个好就行。”中国女排果然夺冠,举国欢庆。次日,鲁光应约给《北京晚报》写了整版的文章,题目就叫《永远的中国女排》。
女排精神,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,三十多年过去,从没有褪色,也一定将代代相传。